青离

睡眠永远不足的科研民工

【陈新城视角】月落参横·163

       他很不高兴。

       陈新城呆呆地站在卧室门口,他看着年轻人弯下挺直的背,手肘撑在餐桌上,李大为用双手捂住脸,一种强烈的、忍耐已久的情绪在他的身上无声涌动,只待一个迸发的时机,但是中年人没有看到那根可以点燃火药桶的引线,它好像一直蛰伏在黑暗之中,又或者这根线并不在年轻人的手上——李大为把掌握着自己命运的线交给了别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肆意地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年轻人拿着空了一大半的酒瓶径直走进厨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酒柜被人打开,李大为在里面待了很久,久到中年人忍不住进去看一眼究竟,前者才冷着脸走出来,他用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卧室门前的影子,微微一愣,说:“你怎么起来了?”

       陈新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戳穿他喝酒的事,而是平静地说:“醒了。”

       借着月光,他发现年轻人眯起了眼睛。

       “那我去把晚饭热了吧”,李大为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窗户,“多少吃一点。”

       中年人连忙说:“我来吧,说好家务要分担的。”

       他可能是眼花了——年轻人好像苦笑了一下。

       “没事,又不是做饭”,李大为挤出了一个正常的笑脸,“你别动了。”

       从侧面看上去,他平日里挺直的身板此刻有些佝偻,陈新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错觉,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快将他压垮了。

       不然他不会控制不住又去喝酒,还喝那么多,最后不正常到连着烟灰一起吞进肚子。

       简直就是在作死。

       中年人走进厨房,李大为就像他第一次来一样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从锅里飘散出的白气,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哼唱奇怪的歌谣,他仿佛像是一只失声的百灵鸟,沉默的不可抗力压垮了空灵悠扬的歌声,此刻的他身影变得透明而又暗淡,水墨一样的轮廓在蒸汽的侵蚀下节节败退,渐渐融入那片迷茫的浓雾。

       “你妈来说什么了吗?”陈新城眼尖地发现了阳台上新添的两盆绿植,没话找话地试图打破死寂的气氛,“没事吧?”

       年轻人涣散的双眼着迷地盯着眼前朦胧的白烟,轻声地说:“没事,她就是来看看我。”

       陈新城问道:“花是她拿过来的?”

       “对,她特意买的”,李大为回过神,冲着自己的师父虚弱地笑了一下,“以后养花的事就归你管了。”

       中年人打量着他的表情,有些不确定地说:“不太会摆弄,别再给养死了……”

       “没事,我可以教你”,年轻人强打起精神,揉了揉眉心,“很简单,松土浇水,知道它们的习性就行。”

       陈新城猛地抬起头,李大为注意到他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中年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捏起衣角。他不知道年轻人为什么今晚突然变得如此沉闷,沉闷到要借酒浇愁,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在李大为的内心中装着太多沉重的往事,而这些事情可能随便拿出来一件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都会让后者一蹶不振。

       更何况他当时还是一个孩子。

       陈新城咬了咬牙,他让自己用轻松的、不经意的语气问道:“所以你喜欢养花?”

       李大为怔了一怔,随后十分罕见地用一种坦诚的态度回答道:“是,小时候比较喜欢,长大之后就不养了。”

       他毫不遮掩的答案反倒让中年人愣住,后者深深地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里面那个男孩就是你自己?”

       陈新城让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以为年轻人会像过去那样用长篇大论、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来转移话题或者敷衍自己,没想到李大为只是静静地盯着中年人身后的花,然后不假思索地吐出一个字:“对。”

       中年人迷茫地眨了眨眼。

       “我说‘对’”,年轻人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样子,“那个故事里两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是我,一个是周叔叔的儿子。”

       陈新城困惑又吃惊的看着他——对面人意外的坦诚让中年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很不李大为。

       “其实就是一场小孩子之间的吵架,周爷爷信教,那时候小兵总是打着去教堂的幌子出去玩,还要带上我,我妈觉得他影响我学习,不让我和他一起瞎混”,提起小时候的事,年轻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反倒有些兴致缺缺,“最后他生气了,放他养的小狗咬我,从那以后我们放学就不在一起走了,简单地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说到最后轻笑一声。中年人静静地听着,他拿不准李大为这种反常举动的用意——虽然年轻人今天整整一天都很反常——但是后者突然将一直以来讳莫如深的记忆就这么简单地讲叙出来,没有遮掩,没有隐瞒,就好像陈新城之前苦苦探寻的那些举措和试探都是他自己的错觉,他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么一件平常的、甚至有些普通到无趣的小事。

       陈新城不解地盯着年轻人苍白的脸,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于是干巴巴地问道:“然后呢?”

       李大为脸上的笑意突然变淡。他站起身,打开蒸锅的盖子,用蒸笼夹拿出了里面的菜,说:“先吃饭,一会儿给你讲。”

       中年人不明所以地拿着碗筷走到餐桌前坐下,身体接触椅子的一瞬间小声地倒吸了口凉气。

       年轻人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师父咬着牙慢慢坐下,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说:“要么喝点粥吧,菜少吃点。”

       陈新城面色讪讪地轻咳一声,说:“没事儿。”

       他红着脸看了李大为一眼,努力维持着神态自若的样子:“就是腰有点疼……别的地方没事。”

       年轻人因为他的欲盖弥彰弯了弯嘴角,然后不由分说地给他端来了一碗粥。

       “晚上可以少吃点,如果你不饿的话。”

       陈新城“嗯”了一声,他正要暗中庆幸李大为没有拿情事借题发挥来臊自己,结果下一秒后者就不负众望地问道:“下面真没事?”

       中年人垂目看向桌面,有些羞耻地摇了摇头。

       “只要别像中午那样就行……”他小声控诉着年轻人在车里不管不顾的禽兽行径,“我还想多活两年。”

       李大为怔了一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自责,还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

       “下次不会了”,他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对不起。”

       耳边郑重其事的道歉又一次让陈新城在惊愕之余感到不知所措——他很清楚,李大为一贯很强势,这种强势体现在方方面面,在亲密关系中就更是如此,而自己又总是对年轻人蛮横到没有道理的举动意外地包容,所以后者一般都是假模假样地道歉敷衍,然后等到下一次照样无法无天地我行我素——

       可不是现在这样一副真往心里去的了样子。

       “大为,你有心事?”中年人担忧地观察着年轻人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出来,“有事一定要说,别在心里憋着。”

       李大为犀利地看了他一眼。

       陈新城愣了一下,看见对面的人飞快地调整好表情,叹了口气:“没睡好,心里烦而已。”

       中年人怀疑地看着他,后者皱起眉,又很快松开。李大为状若平静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遗憾的是他的动作却没有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此刻,他手里的勺子和瓷碗壁碰撞不停,发出持续不断的清脆响声。

       “你手怎么了?”

       陈新城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按理来说平常把体面和礼貌挂在嘴边的年轻人一向对用餐礼仪十分注意,不该有这样的行为,可是现在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这不是第一次。中年人一瞬间回忆起之前被自己遗忘的种种细节:吃饭时掉落一桌的米粒,倒水时流出杯口的热水,还有刚才握着酒杯的颤抖的手……

       他现在产生了酒精依赖——陈新城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心理咨询师的话。

       “大为,你的手在抖,怎么回事啊?”中年人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认真地看着年轻人的脸,“周末去医院看看吧。”

       李大为不在意地说:“不用,神经性的,没休息好就这样。”

       他笑了一下,又说道:“以后晚上我可不敢喝茶了。”

       陈新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这时年轻人突然问道:“曹警官怎么突然不能帮代班了?”

       中年人“啊”了一声,他按下内心的慌张,迎头撞向对面人的目光,轻声说:“可能有别的案子要查吧。”

       李大为没有再说话,而是低下头认真地、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陈新城纠结地捏紧了勺子,过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吻说:“大为,你不是戒酒了吗?要么把柜子里的酒出手吧,不然放在家里,万一哪天你又想喝了——”

       年轻人突然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师父,戒酒和家里摆着酒是两码事,那些酒有收藏价值,我现在不打算卖”,李大为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陈新城傻了眼。

       “你再考虑考虑?”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你看啊,戒酒的时候看着那些酒你能管得住自己吗?而且……”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对刚才看见年轻人喝酒的一幕的控诉咽进了肚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他李大为现在情绪不对劲,最妥当的做法应该是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今天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行动上一定要掐断一切可能的源头。

       反正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看着他改掉所有的不良习惯。

       他想得很好,可惜年轻人在这件事上坚决得简直油盐不进。

       “我花好大力气买的,现在出就亏大了”,李大为没有听他的话,“再过几年,等行情好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保证不行。”

       年轻人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对面的人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他正想说些什么,李大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师父,我就这么点爱好,放着而已,不喝,行吗?”

       陈新城面色一滞,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想不出来年轻人除了看书之外到底还有什么爱好。

       李大为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年轻人放下手里的勺子,说:“我妈后天要把钢琴搬过来。”

       话题转得太快,中年人愣了一下,他对可能的扰民风险已经麻木了,他看了眼宽敞的客厅,言不由衷地说:“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拉小提琴和弹钢琴哪一个发出的噪音更多——他衷心希望李大为到时候弹出来的是人能听的东西。

       年轻人闻言眼中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说:“放心吧,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和老师断断续续地学,虽然水平达不到专业级别,但弹的绝对不难听。”

       陈新城被他的情绪感染,语气也带上了一分轻松:“你尽管弹,反正我也听不懂。”

       李大为不以为意地说:“音乐不需要听懂,好听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中年人胡乱点头——他除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打量着年轻人恢复了些生气的面孔,犹豫着不死心地开口试探:“你收藏那些酒也是爱好?”

       李大为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投资吗还是什么?”陈新城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他在的认知里,国人炒酱香型白酒的情况比较普遍,“你收藏这些不是挺小众的吗?有市场?”

       年轻人轻笑一声:“想不到师父你还挺懂的。”

       中年人再次没底气地咽了咽口水,解释说:“之前没事儿的时候查过。”

       李大为没说话,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喝粥。陈新城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强行扯回了话题:“大为,你收藏这些酒是为什么?我看投资价值并不高啊……”

       年轻人听了无奈地咽下嘴里的东西,说:“真要说的话收藏都是因为喜欢,对我来说投资还是次要的,这东西也没什么赚头,顶多保值。”

       他犹豫了一下,说:“就是一种陪伴吧,毕竟——”

       陈新城看着他抬起眼,直直地撞进自己的双眼之中。

       “——毕竟酒的口感不会有隐瞒,它传达的永远是最真实的感受。”

       他的话好像意有所指。中年人控制住下意识想要移开眼的举动,他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李大为叹了口气。

       “先不说这个了吧”,他的脸上隐约带上了破釜沉舟一般的表情,“要听刚才那个故事的后续吗?”

       陈新城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安静地燃烧着。

       可这是不可能的——要知道水与火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它们不是对立的矛盾体,而是两种永远不可能相融的本源。就连古希腊的哲人们都不曾做出“世界是由水和火构成的”这样的论断,它要么是火,要么是水,强行将这两种质黏合在一起最后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可能留下的只有散发着不知名水汽的焦土。

       它甚至不是水。

       而此时此刻,在年轻人的眼底就映照着这样一个奇怪到诡异的荒原,明明有什么东西在愤怒地燃烧,可是它却偏偏让自己沉入河底,在水火相交的一瞬间,它的生机仿佛随着激荡的白烟流失得一干二净。

       他跳下了河。

       “在他们吵了一架之后,小明和小兵就没有一起回过家,有一天放学之后小兵就突然被人劫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李大为平淡地、一字一句地讲述着可怕的真相,“后来小明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五岁的孩子还没有长开,又穿着一样的足球衫,如果他们还是像原来一样一起放学的话,其实谁是谁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陈新城睁大眼睛。

       年轻人的声音像机器一样冰冷,他看着对面人脸上震惊的表情,说:“你看,本来是一件吵架的小事,谁也没想到会因此让小兵卷入一场无妄之灾——”

       他突兀地停住,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攥紧。李大为让自己慢慢挤出一个微笑,说:“这就是命运。”

       “师父,这就是命运”,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自暴自弃般地闭上眼睛,“真要说起来我没什么愧疚的,因为杀人凶手不是我,我不会用这种事来折磨自己。”

       中年人有那么一刻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不然他不会看到地上流着一条鲜红色的小溪。大脑轰隆作响,耳边滂霈大雨嘶嚎不止,陈新城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快要凝固。

       “可是他是因为你的缘故——”

       话刚说出口,年轻人的脸上血色尽失。

       中年人反应过来,他急切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为,我是说——是说……”

       他茫然地看着桌面的粥,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哪里出现过这一幕?

       “——是说原因”,陈新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就是——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她……她确实是因为别人的错误死去的,虽然是好意,但这确实是让她失去生命的诱因。”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李大为静静地听着,突然露出了一个短促的、无措的笑。

       “还是那句话,我不可能愧疚”,他的声音非常的小、非常的安静,要仔细听才能分辨出那些含糊的、虚弱的音节,“因为我的本意不是让她死,杀她的令有其人,我不是凶手,那么我就没有必要折磨自己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能力承载别人的生死,把错误归结在自己身上是对人生的不负责任。这根本不公平。”

       年轻人的视线突然之间变得飘忽不定,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遥远的盛夏午后,眼前开着一簇簇成团的、香气浓烈的绣球花,上面有一只黑色的蜘蛛在无声地爬动着。

       “我永远,永远不可能愧疚。”

       这一刻,他阻断了开枪的一切可能。

       陈新城突然站了起来,他现在心乱如麻,无措地说:“那个……我去洗漱,然后睡觉吧。”

       中年人快步走进浴室,他的背影带着落荒而逃一般的狼狈。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回过神来,他单手撑着头,脸色苍白、透明,带着死人一般冰冷的温度。李大为揉着太阳穴,一步一步地挪进厨房,他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年轻人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上一杯清水,然后手忙脚乱地将药片服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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