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离

睡眠永远不足的科研民工

【陈新城视角】月落参横·164

       卧室安静得针落可闻,陈新城走进来的时候,李大为像往常一样靠在床头,沉默地看着一本书,中年人连忙紧张地看了一眼封面,在发现不是常看常新的那本噩梦之后松了口气。

       刚才的谈话让他此刻心乱如麻。陈新城钻进被子里,年轻人面无表情,仍然着迷地读着手里的书,没有任何反应。

       “看什么呢?”中年人扫了眼书页,没话找话地问道。

       这次的书里印的依然是不知名的文字,陈新城历来读中文书都觉得头大,更不可能分出精力去研究外语——如果他愿意分出那么一点儿精力关注,也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让自己密切地关注年轻人的心理状态。

       更贴切地说是精神状况。

       年轻人不动声色地说:“《实践理性批判》。”

       陈新城这次没有茫然地看着他,而是不假思索地问道:“康德写的?”

       他以为李大为会惊讶于他的回答——毕竟中年人和哲学听起来完全不搭边,德国古典哲学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没想到年轻人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回答说:“是的。”

       他继续问道:“看过吗,师父?”

       中年人拿不准他的意思,只是如实说道:“高中的时候听语文老师讲过,有点印象。”

       李大为轻轻叹了口气。

       “这本书里的观点——”他意味深长地将“观点”两个字咬得很重,然后神色未明地笑了一下,“很对师父你的胃口?”

       陈新城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年轻人本来应该是想要说点儿别的什么东西。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中年人仔细回想着他还能记起来的只言片语,“尊重人性、自由意志、道德……这些人人都知道,老生常谈的东西了。”

       李大为惊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他静静地盯着自己师父略带茫然的脸,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不是这样。”

       “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不代表大家都喜欢,更不代表人人都会去这样做”,年轻人的声音这一刻充满了惆怅与无奈,“很多时候人们赞颂这样的观点恰恰是因为他们希望有人能做到,但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人不能是自己。”

       陈新城“啊”了一声,然后干巴巴地说:“有时候确实是这样。”

       李大为晦暗的目光轻轻扫过他疲惫的脸,然后目光在书页中的一小段文字之间游移不定。

       “为什么呢?”他轻声感慨着自问自答,目光中还带着一种无法释怀的怒意,“因为没人能做到,自律永远难于他律。”

       他低下微昂的头,看向静静听着的中年人,突然问出了一个问题:“师父,你觉得道德理性更看重什么——动机还是结果?”

       陈新城有些不确定地说:“动机?”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答案有多么的石破天惊,可是年轻人却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对,康德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他苦涩的嘴角勉强弯起,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密密麻麻的小字,“理性真正的使命是为了让人产生出自在地本身就是善良的意志,而出于义务的善良意志才是真正的道德,才具有道德价值,而这种道德价值不在于结果,只在于意志的准则——这就是他的道德形而上学。”

       中年人不解地问道:“不对吗?”

       李大为面色一滞,这一刻他的脸上闪过一种奇特的纠结神色,就好像他把乐谱背得烂熟,可是最后拉出来的五度音程还是那么的不均匀、不饱满。因为他的手抖得几乎快拿不住琴弓,就算理智上能够分析得头头是道,等到了现实当中也无法演奏出完美的乐曲。

       “对,也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陈新城的额头和鬓角,后者不自然地偏头躲了躲,却没有制止年轻人的动作。

       “因为有些时候我们确实没有办法通过结果来判断一个人的动机到底是高尚还是虚伪的,这个时候就要用意志的先天性形式法则来判断,人们需要一个绝对律令,看这个人是否‘自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与怅然,“但是在实践中几乎不可能,因为即使是圣人也不可能保证自己的自由意志永远受无条件的定言支配,行为和行为意志总有自相矛盾的情况出现,甚至大多数情况下它们不得不是矛盾的。”

       陈新城张了张嘴,他想了片刻,问道:“那照你这么说不就没人是道德的了?”

       “师父,没人能做到绝对道德的,这只是一种理想情况”,李大为静静地注视着中年人似有所感的双眼,“按照自由意志的客观目的来评价自己的行为是否道德根本就是自寻烦恼,不要用神的标准去要求凡人,知道可以,照做就太傻了。”

       中年人不赞同地说:“和做不做得到没关系,这是严于律已的标准……”

       “啊,很对”,李大为嘲讽地笑了起来,“但是大多数人把绝对的道德律令用来‘律他’了,一般来说道德立法者往往是最不道德的,因为他们永远在要求别人,但如果有人真的被这一套洗脑,质疑自己的行为动机是否道德并且一直耿耿于怀的话,那就纯粹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陈新城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暗淡:“你想说什么?”

       年轻人仔细地打量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合上手里的书,一字一句地说:“我在论述为什么那件事不会让我愧疚。”

       中年人回过神来,他有些急切地说:“大为,我刚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师父,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李大为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就好像他在害怕着什么,“但这件事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要夺走他的生命……”

       年轻人放在另一侧的手紧紧攥起,他停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无比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结论。

       “他的死与我无关”,李大为抬起头,在中年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闭了闭眼,“所以我说自己永远不会愧疚。”

       不对。陈新城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中年人突然感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肆虐起了一场永无止境、席卷一切的海啸。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不久之前冬日的海边,成群的、洁白无暇的鸟儿轻盈地在波浪之上扇动着柔光般纯净而又神圣的翅膀,平静地接受着一只无形的、柔曼的手的爱抚,在他的手里是一本打开的潘多拉的魔盒……

       “他在最后不信自己的相信,执着地想要相信自己的不信,耻感让他的自我意识彻底崩塌——越是得到爱就会越厌恶自己,越是向往善就会越痛恨自己,可是他终究无法超越不信的一切,他最终明白,那些他曾经认为被自己侮辱的、损害的弱小生灵其实远远比他强大百倍,他自己才是一个比虫豸还要可怜的真正的弱者、懦夫、废物……”

       是的,他无法超越不信的一切……

       “他必须要为自己之前的罪行付出代价,他必须要经受自己之前的不信带来的巨大反噬来赎回痛苦挣扎的灵魂——”

       “你真是这么想的?”

       中年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之前问过同样的话,而那时他期待得到的是截然相反的回答。

       他曾经只差一点就把年轻人推进自毁的地狱——他几乎成功了。

       李大为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平静地移开目光,斩钉截铁地说:“是。”

       陈新城还想说些什么,年轻人好像看看穿了他的意图,抢先一步问道:“师父,你信他的绝对道德这一套吗?”

       中年人瞬间情绪变得更加低落,他迟疑着说:“倒不是说相信,就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李大为突然发出了一阵笑声。

       “那接着给你说一下绝对道德的四个层次”,年轻人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对自己的完全义务,第一条就是……不要自杀。”

       陈新城心里一紧。

       “为什么他认为自杀是不道德的呢”,李大为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如果人人都自杀,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再自杀了,也就是说,不要自杀是一种完全义务——人要是违背了它就会陷入完全的自我矛盾和自我取消。”

       “所以——”他面无表情地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自杀,那么她的行为在绝对律令下就可以被判断为是不道德的,那么我们没有必要为不道德的人而伤神。”

       中年人看向他的眼睛。

       “师父,如果你认为他说的是对的,那么你就不得不认可这一点”,李大为的目光投向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想要自我毁灭的人违反了道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不值得被拯救。”

       他注意到身旁的人再次无法控制地覆上右臂的伤疤,不过这一次年轻人没有再选择视而不见,而是紧紧握住了陈新城的左手。

       “师父,没能救下一个想要自杀的人不是你的错,不要再用愧疚折磨自己的良心了”,李大为有些无措地笑了一下,“你不是圣人,没有义务去拯救任何一个人,做不到没有义务去做的事和道德扯不上半点儿关系,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苛刻呢?”

       陈新城这一刻震惊到失语。

       “你——”

       他茫然地看着年轻人有些涣散的双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刚才说的一样,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这样做没有必要,庸人自扰罢了”,李大为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我们的意志主导不了别人的命运,事情就这么简单。”

       事情就这么简单——多么轻松的、高高在上的语气。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陈新城心头突然升起一阵没来由的怒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但是他知道在李大为的眼中自己今晚的脆弱到底是有多么的可笑,就好像十多年来他对自己内心的拷问与折磨就是一个笑话,它除了能说明他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简直是可笑至极。

       中年人突然猛地翻了个身,他背对着年轻人,轻声地说:“早点睡吧。”

       李大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背影,年轻人静静地靠在床头,涣散的视线落在手里的书上,过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小声地说:“对不起。”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年轻人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可能我是错的……”

       借着月光,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师父起伏的颈线。

       “没有,你说的都对”,陈新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快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大为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他有些急切地辩解道,“因为当年的情况我了解的不是很多,我的评价是有点片面,但是如果师父你认可我的想法——”

       “大为,睡觉吧,行不行?”中年人一动不动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别提了。”

       年轻人怔了怔,下一秒他将手里的书轻轻放在桌面上,小声地说:“好。”

       “晚安。”

       陈新城感受到床垫传来波动,他闭着眼,试图将心里的低落和莫名其妙的怒火压下去,但是他越想平静下来,内心就越烦躁,到最后身体虽然十分疲惫,但是却一点儿睡意也抓不住。

       有什么可生气的?

       中年人突然回忆起在他第一次见到李大为在树下抽烟的那天,在那个临近傍晚的时刻,他们在出警回来的路上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你没必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么多年。”

       他在那天对年轻人发了脾气,而后者也像刚才一样对自己郑重其事的道歉——他说自己越界了。

       难道现在还是这样?他自己心中的那道界限又到底是什么?

       陈新城睁开眼睛,他迷茫地盯着镜子中那道朦胧的身影。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好像又把他重新拖回了过去那个密不透风的茧房,他以为自己来到了新的家,过去的阴影就可以离他远去,可现实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除了一直以来他以为可以一个人消化的过往在今晚变成了突如其来的重击之外,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该是这样的。

       中年人转过身,从后面抱住了李大为的腰。

       “我的问题”,他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不该对你发火。”

       李大为果然没睡,他往自己师父这边挤了挤,小声地说:“不是,是我表达方式有问题,一部分原因是——”

       他无奈地说:“——对当年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了解。”

       陈新城没有听出他的意有所指,只是说道:“我想了一下,你说的都是对的。”

       年轻人闻言苦笑一声。

       “没有,揭人伤疤确实不好,道理大家都懂,不用我多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而且真话总是残酷的。”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说:“不是,其实让人知道真相是一件好事。”

       你当年不是也这么做的吗?心里一个声音小声说道。

       李大为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之前佳佳和刘小莉的事儿师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年轻人这时展现了他优秀的记忆力,“当时两次给我吓得不轻。”

       陈新城不自然地说:“别说了……”

       “当时我太冲动,不该那样对你”,他搂紧了李大为的腰,“真的,大为。”

       年轻人眯起眼睛,他的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李大为迟疑了一瞬,然后转过身将自己的师父抱在怀里。

       “师父,那个女孩儿的事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在一片黑暗中,陈新城没有看到年轻人眼中的怒火和自暴自弃般的无奈。

       中年人沉默了很久,他让大脑把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全部变成黑白胶片一样的没有感情的一帧帧静态的画面,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手臂上的伤疤还在锲而不舍地钝痛的话。

       在李大为沉静的、温柔的注视下,陈新城差点丢盔弃甲。

       在这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深深的裂痕在自己内心中慢慢推进,渐渐变大、变深、变宽,呼啸的冷风穿透他的身体,刺耳的风声一直在重复着一句他视而不见十多年的冰冷事实——

       你自诩有罪,又声称无罪。

       他不敢面对的,不只是那一条从自己手中坠落的生命,他用那道自欺欺人的道德律令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伤了个遍,家人、同事、朋友,还有他最爱的人……

       中年人静静地看向李大为,四目相对的一刻,插在心头的鲜血淋漓的手术刀带着蒸腾的热汽无声地沉入水底。

       他没勇气再解剖自己第二次。

       “没有……”陈新城把自己的头埋进年轻人的胸前,“没有隐情。”

       他感觉到李大为的胸膛有一瞬间变得僵硬,就好像他停止了呼吸。

       “别对自己那么苛刻。”

       不知过了多久,热气轻拂过中年人的耳边,李大为疼惜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颈:“师父,你活的太压抑了。”

       他在陈新城的前额轻吻了一下,笑着说道:“可能你会觉得自己只是在方方面面都比较保守,但实际上只是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欲望,你不敢放开。”

       中年人闻着李大为身上隐约传来的苦涩、清冷的气息,体内有什么东西隐隐破土而出,一股巨大而又莫名的渴望瞬间将他紧紧包裹。

       他既恐惧,又沉迷。

       年轻人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过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人要改变自己很不容易,想要正视自己的内心就更难了”,他无奈地闭上眼,“不过师父,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

       一阵轻柔、有力的旋律在黑暗的空间中渐渐响起,它的降临毫无道理,它的律动没有逻辑,    这一刻,他只知道握紧琴弓,将一切在未来注定要发生的定言埋葬在呼唤过去人格性的永恒循环之中。

       它的主题是自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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