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离

睡眠永远不足的科研民工

【陈新城视角】月落参横·162

       回去的路上无人说话,陈新城靠在车后座上昏昏欲睡。今天一整天的奔波与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心力交瘁、筋疲力尽。车窗上映衬着一个苍老的、陌生的脸庞,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痕迹,过往的一幕幕干涸得让他无法再肆意宣泄内心的伤痛,现在的他看上去无比平静——时间消磨的是他此在的生机,可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他灵魂深处那条寂静的长河上留下永恒的倒影,它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淹没非他的一切:荒原、草地、田野,甚至游荡的亡魂……他习惯了承受别人的痛苦,这种善良的本能在强力的支撑之下没有让他在一个个意外到来之后一蹶不振,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平和和坦然。

       这是他十多年来保持的良好习惯,是一种令人惊奇的天赋赐予。

       不过这种惯性在今天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破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愧疚与自责,他应该像过去一样简单地打扫女孩儿的长眠之所,平淡地在她面前放上一束她喜欢的矢车菊,然后再沉默地站上那么一会儿……

       这样就足够了,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在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之后,在他看着女孩儿明艳照人的笑脸之后,内心骤然涌起的滔天海浪就这么简单地漫上眼底,一种莫名而来的巨大悲怆让他差点崩溃到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好像过去多年来他自认为可以承受的一切痛苦与悔恨在那个瞬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尖刀,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握着这把刀把自己的心脏解剖到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血肉洇红了洁白的雪花,慢慢地飘散在阴沉的天空之下,他的眼前是一片红色的热烈海洋,它是那么的愤怒,那么的痛苦,却又那么的鲜活,那么的肆意——

       在那一刻,一阵迟到十多年的剧痛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有什么他一直以来在苦苦支撑的东西轰然破碎,被淹没的荒原渐渐露出了本来的面貌,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退却。

       他面对的,是寂静的荒凉。

       陈新城无声地捂住双眼。他突然发现,自己快撑不住了。

 

       中年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他的身子渐渐歪倒在一边,赵严在后视镜中看到车后座上就连睡梦中都在紧皱眉头的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车渐渐驶向熟悉的公交车站,赵严停下车,打开车门,轻轻摇晃着熟睡的人:“新城,醒醒,到了。”

       陈新城睁开双眼,身体传来阵阵无力与虚弱的感觉,他强打精神起身,在赵严担忧的注视之下小声地说:“那我回去了。”

       “哎,新城——”

       赵严犹豫着叫住他:“你……”

       陈新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看着罕见露出迟疑神色的人,心里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对面的人仔细看着他闪躲的双眼,突然轻笑一声。

       “刚才说错了”,他欣慰地笑着,“你这两年变化其实挺大的。”

       中年人下意识地曲起手指,让冰冷的戒指表面紧紧嵌入温热的掌心。

       “也许是变了”,他有些无措地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凉意,“自己有时候也能发现。”

       赵严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眼中闪过一阵感慨和怀念,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那就好”,他释然地笑了一声,“还是那句话,人要学着往前看,总被过去困住可不行,会错过很多东西。”

       陈新城沉默地盯着脚下的路,轻轻“嗯”了一声。

       赵严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就是容易犯倔……现在有了新的生活,也该走出来了,过去的事就别想了。”

       中年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我回去了。”

       赵严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涣散,就好像他在怀念着什么过去的影子。下一秒,他回过神来,故作潇洒地朝着陈新城挥了挥手,开车扬长而去,留下后者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背影看起来无比的颓丧与萧索。

       陈新城看了眼手机,现在已经快到八点钟,年轻人今天出奇的安静,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中年人胡乱地滑动着屏幕,心里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诡异地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来。

       他晃了晃昏昏沉沉的头,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新城低着头,开始漫无目的地凭着直觉慢吞吞地往家走,风雪肆虐,将他的脸吹得生疼,但是他好像已经没有了感觉,这一刻他内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痕,里面流出的是远超暴风雪的、令人战栗的强大寒意。

       又或者说,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个裂痕的存在。

       河流以为自己淹没了荒原,它看似从容地、平静地流向那片宽容的广袤海洋,可实际上是荒原将它永远困在了这里。

       中年人推开门,客厅一片漆黑,安静得仿佛无人存在。

       “大为?”

       他借着月色打量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时间在这个黑色的巨茧之中停止了流动,清晖水色在光滑的地板上映衬出孤寂的身影,他好像又一次站在了那个熟悉的荒原,只不过这一次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没有了灰蒙蒙的、浓稠的大雾,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地映入眼底,再无半分遮掩。陈新城一个人迷茫地看着不远处站在月色下那道朦胧的身影,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渐渐地,他感到从灵魂深处散发出一阵彻骨的寒意,那好像是一个再也走不出空旷苍原的迷途旅人,他在无边无尽的天际徘徊着仰面哭泣,固执而又倔强地不肯走出这片沉默的荒原,泪水从他空洞的双眼中肆意横流,可是中年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在哭,却没有撕心累肺的哭声,没有痛彻心扉的哀嚎,他看起来很伤心,却又让人觉得他连伤心都做不到,就好像如果不被迫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就连逃避现实都做不到了——

       陈新城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寒流裹挟着一阵巨大的悲痛瞬间席卷他的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过去的游魂转过身来,慢慢地放下了捂住眼睛的双手。

       那是他自己。

       

       李大为进门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师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后者佝偻的身影让他看上去虚弱、苍老又无力,好像被风轻轻一吹就会倒下。

       年轻人脱下沾满风雪气息的外套,拍了拍上面的雪,他没有开灯,而是悄无声息地走进客厅,将手里的袋子放在餐桌上,然后在陈新城的身侧坐下。

       “怎么了师父?”李大为仔细地盯着他平静的脸庞,“看你心情不太好。”

       陈新城没有说话,而是突然抱住了年轻人单薄的身体。

       李大为怔了一怔,随后放松下来,让中年人靠在自己怀里。年轻人抚摸着他斑白的鬓角,突然仰头看向头顶的天花板,眼底涌现出一片湿润的水色。

       “一个人的时候最好不要胡思乱想”,李大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培养点爱好,这样不至于无聊。”

       他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这一刻他苍白的面孔上交织浮现出疼惜、失望、无奈、愤怒,还有什么被他牢牢压抑着的、隐隐快要破土而出的复杂情感。

       陈新城靠在他的胸前,“嗯”了一声,双手抱紧他的腰,问道:“你去哪儿了?”

       年轻人无声地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苦笑,他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说:“我买了晚饭回来,都是你爱吃的。”

       “吃点东西吧”,李大为扶起他的身子,“我妈晚上来过,她做的菜还有一些,给你留了。”

       他亲了亲中年人微凉的唇,然后打开灯,说:“我再陪你吃点。”

       陈新城站起来,身体传来阵阵虚弱的感觉,胃里空空如也,但是他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不太饿”,他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敢看向年轻人的眼睛,“我去躺一会儿。”

       李大为静静地看着他,下一秒突然拽过他的右手。

       “手怎么了?!”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受伤了?”

       中年人挣脱开他的手,心虚地说:“抓人的时候不小心划着了……”

       “真没事,都是皮外伤”,他看着自己徒弟铁青的脸,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过几天就好了。”

       李大为阴晴不定地端详着他有些无措的脸,然后从书房里拿出来了医药箱。

       “重新包扎一下吧”,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带着浓浓的不容拒绝的意味,“让我看一眼。”

       陈新城犹豫着伸出手,年轻人飞快地拆下他手上的绷带,在看见掌心那道深深的伤口之后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中年人瑟缩了一下,李大为拿出药瓶,说:“伸手。”

       他小心翼翼地用医用酒精把伤口边缘外的皮肤又擦了一遍,然后用沾了水的棉签把没有处理干净的地方清理好,等做完这些,他取出绷带,将伤口里里外外缠了一圈。陈新城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和紧皱的眉头,突然感觉鼻子隐隐发酸。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拽住年轻人的袖子,小声地说:“陪我躺一会儿吧。”

       李大为沉默着把东西放回药箱,轻轻点了点头。

       他拿来一杯水放在床边,陈新城怕他看见膝盖上的伤,和衣躺在床上,年轻人换上睡衣,钻到被子里,在他的身边躺下。

       “怎么了?”过了很久,李大为终于再次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中年人往他的怀里靠了靠,陈新城感觉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闭着眼睛,含糊地说:“加班累着了。”

       年轻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师父,那个十字架你还带在身上吗?”

       陈新城愣了一下,说:“带着。”

       李大为翻了个身,他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慢地闭上眼睛。空灵的、安静的旋律夹杂着咏叹调一样的悲泣挽歌在他们这片安栖之地编织出一个巨大的时空,它在不断地扩张,缓慢地放大,无声地吞噬,动机盘旋反复,压下了急切的叩门声,那种轰隆激烈的内在必然性仿佛停止了冲撞,它随着动机一小节一小节地漫步前行,哀叙的人声只能放缓它到来的脚步,却无法阻止连续的、冰冷的和弦在这个空间响彻……最后,拖到最后,生锈的终归要生锈,消亡的还是要消亡。

       他可以孤注一掷地选择放下琴弓,但可惜他的面具只碎了一半,他还没有面对弱小如虫豸一般的灵魂的勇气,他甚至都不敢挑破这层将明未明的窗户纸,因为他恐惧,而恐惧在人渺小的时候只能带来愤怒。

       “有什么给我的东西吗?”年轻人小声问道。

       陈新城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身轻轻抱住了后者单薄的背。李大为的身上永远有一种类似于松柏一样清冷的、苦涩的气味,它让中年人想到了那方小小天地里永恒的青绿剪影,还有夜深人静时缭绕在书房或者阳台的孤单的、寂静的白烟,这种奇怪的组合像是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燃烧,而他的生命力就在那跳动的蓝色火焰中不断流逝。他不会反抗,或者说他不屑反抗,他的骄傲和自尊让他不可能摘下体面的外壳而去嘶吼着挣扎求生,那太不体面;他也不能像肆意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热烈的星火,那又太过绚烂。他可能生来就带着压抑的沉默,他的抗争无人看见,他的自白没人在意,但是在某一个瞬间他也会迸发出激荡的火花,随后坦然地重复着燃烧的永恒律令,静静地走下去。

       它一定是安静的。

       陈新城的唇覆上年轻人的后颈,他有些沉迷地感受着后者身上散发出的奇特气息,这令他沉沦,同时又给他带来深深的恐惧,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连绵大雨的盛夏,顶楼的两道身影在慢慢下坠,他的右臂、心脏、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洇出的鲜血顺着楼体染进蒸腾的废土之中,混着雨水化成一道蜿蜒的小溪,越聚越多,越来越长……它开始遵循着一种律令流动,最后的归处本该是寂静的深海,而他却执着地不肯松手,耳边传来一阵带着韵律的哭腔,一个女声在他的耳边反复说着一句话——

       放手吧……

       让我离开。

       这一刻,平静的溪流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漫上眼底。

       他想要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

       中年人小心地亲吻着李大为的颈、背、耳垂、侧脸,后者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然后在下一秒钟握住了他的手。

       “大为”,陈新城将人紧紧抱住,他小声地呢喃着,“我是你的。”

       他没有看到,年轻人背对着他的表情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陈新城听见李大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年轻人转过身,摩挲着他的鬓角,眼中带着疼惜、无奈,还有让人说不出的翻滚的情绪。

       他弯起嘴角,有些伤感地看着他,说:“我记住了。”

       他开始沿着中年人的额头一路往下轻吻,就好像他在触碰着什么易碎的、残破的瓷器,温软的触感滑过伸展的冷色花纹,滑过突起的红色折沿,在线条细长弯曲的瓶颈轻轻摩挲,他的双手在老旧而又光洁的外壁上蜻蜓点水般地抚拭,细小羽毛一样的轻柔触碰却让中年人这次轻易地激动起来,他的手紧紧抓着李大为的双臂,呼吸变得滚烫又急促,内心深处那条干涸的水流不甘地试图聚起最后一层波浪,仿佛想要将岸上献祭的生灵彻底淹没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等不到春汛了,他必须现在就要抓住一个信徒。

       李大为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在水中律动着,陈新城感觉自己枯竭的、濒临破碎的灵魂被慢慢充满,深邃入骨的冲撞和发自内心的满足让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小声抽泣,随着年轻人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中年人的哭声也越来越弱,断断续续的呜咽混杂着婉转的轻哼,他觉得自己渐渐地被强力冲击得战栗发抖,几近干枯的河面泛起激荡热情的浪花,他好像活了过来,好像又可以像过去一样漫过广袤的荒原,吞噬无垠起伏的山峦,最后无畏地奔向宽广的海洋……

       终于,在年轻人剧烈的喘息声中,陈新城眼前闪过一道朦胧的光,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随着奔腾入海的欢畅河水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钟,可能是几分钟——陈新城的意识渐渐恢复,李大为躺在旁边,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小声地问道:“好点了吗?”

       中年人吃力地转过瘫软的身子,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身下传来一阵阵疼痛,可是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扎根十多年的悔恨、恐慌、愧疚与痛苦全都暂时离开了他的身体,让他终于可以放肆地在晴朗的天空下尽情呼吸。

       “嗯。”

       陈新城闭着眼睛,小声说:“好多了。”

       李大为饱含深意的目光在他手上的绷带和戒指上来回游动着,他苦涩地勾起嘴角,问道:“最近太累了吗?”

       陈新城干巴巴地说:“加班加的累了,心情不好。”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体,他穿好衣服,怔怔看着镜中的两道身影,说:“明晚有什么安排吗?我们可以早点回家。”

       中年人闻言把自己的头在被子里埋得更深,说:“明晚值班……”

       李大为转过头,笑了一下,说:“曹警官不答应代一下?”

       “他明晚有事,杨树也是。”

       陈新城说到这里,突然想到酒的事情,于是连忙问道:“大为,有件事——”

       年轻人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的肩线紧绷,双手紧紧握起,过了一会儿,他神情自若地摘下了紧贴肌肤的一层乳胶套,床上的人反应过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的动作,问道:“你什么时候……”

       陈新城这时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感觉到脸颊微微发烫。

       “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李大为微笑着看向他,“这样干净一点。”

       中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点了点头。

       “先睡一会儿吧,看能不能一觉睡到天亮”,年轻人俯身亲了亲他神色无比疲惫的脸,“要是半夜醒过来,我就去给你把饭热了。”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卧室,陈新城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他此刻突然睡意全无,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有些烦躁地走下床,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客厅,年轻人的背影在餐桌前显得更加单薄,浓重的白烟围绕在他的周身,手中的烟明灭闪烁,寂静燃烧着,将他的身影包裹得密不透风。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大半,年轻人僵直、机械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陈新城看见他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上满满一大杯琥珀色液体,看见他将燃烧的烟头扔进酒杯,昏暗的空间内升起一片亮丽绚烂的火光,下一秒,年轻人发出一声似哭非笑的短促声音,然后将杯中燃烧的烈酒一饮而尽。

       世界重回黑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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