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离

睡眠永远不足的科研民工

【陈新城视角】月落参横·165

       “只要你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就好像他连解剖自己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他的双眼只能看向折射出粼粼波光的水面,盛夏的骄阳明艳又热烈,他其实只要探头那么一下——哪怕再向上游动一厘米——都可以抓住触手可及的阳光,可是恐惧和愤怒让他选择了向更深处坠落。

       这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试问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这世上有什么事还能让他感到恐惧?有什么比决意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血液一点点流干还要可怕的事情吗?

       李大为在陈新城的注视下温柔地笑了笑:“睡吧。”

       中年人犹豫了一瞬,让自己闭上眼睛,没过多久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李大为好像是第一次入睡得这么快,这么安稳。他好像真的很累,一直以来隐藏在水下的东西快要将他彻底压垮。陈新城借着月光看向他眼底浓重的黑眼圈,有些疼惜地吸了吸鼻子。

       其实他知道,年轻人表面上看起来无坚不摧、冷漠无情,可是在他铜墙铁壁一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一个无比脆弱的灵魂,他脆弱到连自己最深的渴求都不敢说出口,甚至会用无比讽刺的、不屑的语气来嘲笑那些在他内心深处执着地想要去不信的相信。可是他越想超越,他就会越不屑,就会越感到痛苦……

       因为他一直在试图否定的东西是他的全部。

       这是一个黑洞一般的逻辑怪圈,期待的力量赋予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循环最正当、最权威的运行理由——他必须要一直否定,高傲而又勇敢地走在自我折磨的路上,不然他会失去人生的全部意义,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以他不会愧疚,更不会忏悔——

       不然他就会找到饶恕自己的理由了。

       陈新城这一刻突然想把口袋里的十字架扔到垃圾桶,但是他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甚至会让年轻人在表现出深深的不屑之余在暗地里燃烧起不为人知的怒火——就像他自己被李大为戳中痛处之后变得愤怒一样。

       因为年轻人早就把十字架背在了自己身上。

       他们都是。

 

       这一夜李大为睡得异常安稳,可能是前一晚失眠起到了唯一正面的作用,这让陈新城即使心事重重、翻来覆去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没有影响到他清晨醒来时的好心情。

       他悄悄起身,心头的沉重一扫而空,平日里一向浅眠的李大为此刻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中年人见到这一幕,感到既高兴又有些担忧,他不放心地将手放在年轻人的鼻下,感受到后者的呼吸仍然规律、均匀,陈新城见状放松下来,甚至下床之后第一时间对着镜子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厨房,把仅有的食材翻找了出来,打算趁着难得的清闲做一次早饭,最后发现能做的只有一锅类似于腊八粥一样糊弄事的东西。

       因为不想让难得的表现机会变成丢人现眼的灾年乞食现场,中年人不死心地继续翻箱倒柜,结果吃的倒是没翻出来,倒是让他在橱柜后面找到一瓶维生素。

       陈新城奇怪地盯着手里的药瓶,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除了药箱里那些亘古不变的解酒药、安眠药和止疼片之外,他并不记得年轻人还有罕见地关注自己身体健康的时候——从他认识李大为以来,年轻人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让自己在英年早逝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这里,中年人彻底没有了研究如何凭空变出满汉全席的心思,他胡乱地把手边的东西切好下锅,然后飞快地拨通了心理咨询师的电话。

       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林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陈警官,早上好。”

       陈新城尴尬地看了一眼手机,说:“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

       他没有发现自己毫无歉意的态度越来越有李大为的高尚风采。中年人不等对面人说话就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想问一下,那个你上次说大为他有酒精依赖的事……我发现他最近手总抖,和这个有没有关系啊?”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叹了口气,低声回答道:“有关系。”

       果然。

       陈新城心里一沉,然后问道:“那一下子戒酒会有负面影响吗?”

       电话里的人沉默不语,等中年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把手机边框捏出指纹印的时候,林睿才说:“他再喝下去的话会比戒断反应还要糟糕。”

       中年人瞬间变了脸色,惊愕地说:“这么严重?”

       年轻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会给未来几天带来怎样的震荡与波折,不过此刻对好友的担忧和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道德让他选择了如实相告:“他的酒精依赖从根源上来讲还是和创伤性分离有关系,过去的经历被想起来之后会让他产生巨大的心理负担,一般来讲这种情况还是要进行心理干预,但是他却选择了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这只会让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不是一件好事。”

       陈新城“嗯”了一声,他沉重得已经没有勇气问出“精神状态能糟成什么样子”这句话来了。

       还能糟成什么样呢?还要糟成什么样呢?

       难道要让他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关上那道求生的大门,还是让过去沉重无比的十字架把李大为彻底压垮?

       他真的已经受不住下一次打击了。

       “陈警官?”

       中年人回过神来,他将手里的药瓶死死攥住,无力地说:“你知道他有吃维生素的习惯吗?”

       林睿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转而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印象中没见过他吃这个”,陈新城心神不宁地看着药瓶上的说明,“对他的病有治疗效果?”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一瞬,说:“是的。”

       中年人无措地对着空气点头,他干巴巴地说:“那挺好的……”

       这时他听见年轻人带着迟疑的语气问道:“还剩几片?”

       陈新城一愣,他单手拧开几乎空荡荡的药瓶,简单看了一下,说:“五片。”

       林睿好像叹了口气。

       “吃得还挺快的”,年轻人的声音听上去突然之间没了刚睡醒时含糊的鼻音,他停顿了一下,“挺好的。”

       中年人紧张地追问道:“那这个得一直吃吗?管什么的?”

       “这个就是……普通的维生素,效果的话一两句说不清”,林睿说着打了个哈欠,“这个快吃完请你一定告诉我,我再给他拿点儿。”

       陈新城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年轻人好像已经困得不行了:“陈警官,抱歉啊,昨晚熬夜太困了,我得再睡会儿。大为现在问题不严重,放心吧。”

       中年人无奈地挂断手机,他把药瓶放了回去,然后心不在焉地拿着勺子搅着锅里的粥。这一刻他发誓要彻底把所有能预见的祸根消灭在萌芽状态。

       反正他已经虱子多了不怕咬——如果卖酒不行,他还可以把酒全都倒进下水道。

       实在不行他自己索性全都喝掉。

 

       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陈新城对着一锅黏糊糊的东西发愁,他手忙脚乱地把米黄色的粥盛进碗里,看着让人食欲全无的失败成品,还鬼使神差地往上面洒了点绿油油的香菜末提色。

       李大为探出头来,他惊讶地对着穿着围裙的中年人眨了眨眼:“师父,早。”

       陈新城佯装平静地看了一眼年轻人的脸色,说:“快去洗漱,吃点东西上班了。”

       他没好意思把自己做的这锅东西叫做“早饭”。

       李大为发出了一声惊呼:“今天是过年吗?师父你怎么做上饭了?”

       中年人沉重的心情被他大早上的插科打诨挤到了一边,前者把两碗粥飞快地放在桌子上,没好气地说:“说好的家务一半一半——今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凑合吃一口吧。”

       年轻人看到桌上的早餐,开心地说:“了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陈新城悻悻地取出餐具,听见李大为突然兴致勃勃地说:“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就觉得你穿围裙挺好看的。”

       中年人用自以为恶狠狠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年轻人见到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眉开眼笑地继续说道:“以后可以常穿,这个和骑马装都挺好的,各有千秋。”

       陈新城这下听懂了他的无耻暗示——他以为李大为是提醒他每天都主动做饭——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怒声讥讽道:“还知道留衣服?我以为你像个疯狗一样都给我扯坏呢。”

       他还是没忍住将昨天中午的事情拿出来抱怨一遍。

       年轻人摸了摸鼻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那我去洗漱了。”

       中年人快速解下围裙,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李大为脸上的表情,后者看起来倒是高兴得很,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甚至走到卫生间门口了还能听见他哼着的不知名小曲儿。

       陈新城坐在桌前,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早就知道,年轻人其实非常容易被满足,一点点的关心和真情流露就足以打动他敏感的内心。只要这个人是陈新城,李大为可以随时心甘情愿地无条件脱下理智和冷静的外壳,而在此之前中年人一直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李大为带给自己的一切关心和付出,对生活中这些点点滴滴、无微不至的照顾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明明他比李大为年长得多,可实际上除了情感价值之外,他没有给年轻人带来任何东西。

       他更没想到,李大为对着一锅草草敷衍了事的稀粥都能高兴半天。

       这一刻,陈新城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你用不着愧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未来你有的是机会做出补偿,可以随时随地、变着花样地对他好。

 

       年轻人很快就从浴室跑了出来,他端端正正地在陈新城对面坐下,然后笑着催促道:“师父,愣着干什么,快吃啊。”

       中年人压下自己心底的酸涩,淡淡地“嗯”了一声,小声地说:“今天粥做的有点失败,家里没东西,晚上我去添点儿。”

       李大为只顾着喝粥,竟然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陈新城不知道自己随手胡乱做的东西能给在吃饭上百般挑剔的年轻人带来这么旺盛的食欲,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抑制地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罪恶感,这让他甚至想直接把后者手里的勺子夺下来。

       “慢点喝”,他又感动又心酸地看着李大为狼吞虎咽的样子,“以后天天给你做。”

       年轻人听见这句话,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不用,轮流来吧”,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拿着空碗站起身,“我再去盛点。”

       陈新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试探性地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组合诡异的粥——里面除了白菜和蟹肉之外,还画蛇添足地放了姜丝和香菜,尝起来味道奇怪得很。

       什么玩意儿。

       中年人痛苦地放下勺子,他看着年轻人又盛了满满一碗走出来,迟疑地说:“要不然一会儿去食堂再吃点吧,粥先别喝了。”

       李大为笑了一下,说:“做得挺好的。”

       陈新城一言难尽地注视着他拿出大快朵颐的架势,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好了一些。

       “师父,你也快吃啊”,年轻人奇怪地看着他嘴角的笑,“要么都凉了。”

       中年人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正往嘴里送粥,李大为又补充了一句:“正好早上喝粥,上午应该能恢复过来。”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陈新城升起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他让自己面无表情地直视年轻人的双眼:“有完没完?”

       李大为没有被吓到,而是轻笑一声,说:“昨晚又不是我想要的……”

       中年人没底气地瞪视他,年轻人见到他羞恼的表情,突然来了精神,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令前者浑身不适的场景:“师父,你看这几次你多热情啊,昨天我还没怎么——”

       “你给我闭嘴!”陈新城差点拍桌而起,“胡说八道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热。

       李大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很喜欢,为什么要口是心非呢?”

       “我喜欢什么喜欢?快闭嘴吧”,中年人小声嘀咕着,终于还是红了脸,“你那是强迫……”

       年轻人静静地看着他,下一秒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可是师父,我早就发现了,你确实很喜欢啊……”

       陈新城挂不住脸了,他抄起旁边的筷子作势欲砸:“李大为你再给我说一遍?!”

       对面的人摸了摸鼻子,声音小得可怜:“本来就是啊,那么激动,每次最后都很享受——”

       中年人又羞又愤,气得浑身发抖:“滚!”

       他差点就把筷子扔出去了。

       李大为面色讪讪地看着他,突然正经了起来。

       “师父,正视自己的欲望有那么难吗?”

       陈新城面色一滞,他放下手里的筷子,低声说:“你那是不要脸,还说得冠冕堂皇的。”

       年轻人笑了起来:“不要脸有不要脸的好处啊,为了脸面、道德去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一辈子,不觉得亏吗?”

       中年人这一瞬间慌乱地不敢和他对视。

       “吃饭行不行?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他胡乱搅了搅碗里已经快冷掉的粥,“今天还要忙,晚上值班,多攒点精力,嘚嘚嘚闲不下来……”

       李大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意外真多”,他叹了口气,“今晚的二人计划又要落空了。”

       中年人心里一紧,连忙说:“明天吧,今晚把手头的工作忙完,这样出去心里也踏实。”

       他打算今晚就把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年轻人沉默地盯着他的发旋,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那师父你今晚可不能逃班啊。”

       陈新城奇怪地抬头看他:“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逃过班?倒是你每次都躲懒,能躺着绝对不站着……所长都点你好几次了知不知道?”

       李大为敷衍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仔细端详着自己师父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说:“要是逃班了,回来就陪我看书吧。”

       中年人怀疑地看着他:“什么书?就夏洁送的那本?”

       年轻人轻轻点了点头。

       陈新城闻言彻底放下心来——他还以为说的是什么读书报告——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道:“行,可以。”

       李大为端起碗里的粥,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中年人叫住他,说:“你放那儿,一会儿我收拾。”

       “不用,我来吧。”

       年轻人眯起眼睛,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今天白天多歇一歇”,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愤怒和志得意满的诡异微笑,“别消耗太多体力了。”

       陈新城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什么意思?”

       “没什么”,年轻人又幽幽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着,起码今天之后可以解决一个问题,也算是一件好事。”

       中年人差点以为他们想的是一件事了,他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继续发问:“解决什么问题?”

       李大为指了指书房,轻声吐出一个字。

       “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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